作者:卢元镇 马廉桢 单位:华南师范大学
来源:体育文化导刊2005年第7期
短短40余年的东德体育曾经创造了令整个世界刮目相看的辉煌成就,也留给后人太多的困惑、教训和启示。回首东德体育的兴衰史,有一个人物的沉浮攫获了人们的注意力,他就是曼富莱德·艾瓦德(Manfrd Ewald)——东德体育机器的创建人与主要操纵者。如果把整个东德体育比做一个帝国,那么艾瓦德就是这个曾经震撼过世界的“体育帝国”的主宰。因此,对艾瓦德个人的研究已经成为东德体育史领域里一个最引人入胜的课题。
存有个人污点的历史
1926年5月17日,曼富莱德·艾瓦德出生于在博都路士(Podejuch),这是今天波兰境内的一座小城。父亲是当地的一个裁缝,属于极普通的平民阶层。
艾瓦德从小就喜好运动,在一所训练纳粹精英的学校里度过了童年,如同那个荒唐时代的许多日耳曼青年一样,他也是希特勒的狂热崇拜者,1938年艾瓦德在学校加入了希特勒青年团(the Hitler Youth)。1940年,他作为一名文职人员进入纳粹的地方政府。二战后期,兵源枯竭的纳粹集团不断扩大征兵范围,艾瓦德也于1944年6月应征入伍,被派到可怕的东线作战。也就在这一年里,他正式加入了纳粹党,完成了自已政治上的第一次抉择。在苏联战场上,他被苏联红军俘虏,经历了饥寒交迫的战俘生活,后来被释放。这一时期留下了很多蹊跷和疑问,至今还没有得到破解。二战结束后,在东德被苏军占领时期,艾瓦德又加入了东德的德国统一社会党,即德国共产党。
艾瓦德对体育有着非常深厚而执着的情感。在体育管理和组织方面,他总是热情洋溢,并且表现出非凡的才能,这使他很快就在一些社会体育活动中崭露头角,引起当局的青睐。战后的东德百废待兴,人才奇缺,这使得他比较容易地跻身于国家的体育管理部门,并且以勤奋而卓越的工作不断获得升迁,可以说是官运亨通,一帆风顺。
1948年到1952年间,艾瓦德担任德国体育协会的秘书。1952年,年仅27岁的他进入国务委员会工作,负责体育工作。1952到1960年期间,他担任身体文化和国家体育委员会主席,这是当时东德体育管理系统的最高职务。1961年,他又被任命为东德体育和体操联盟的主席,这是东德最高级别的体育社团机构。身兼二职的他,已攀升到了东德体育权力的巅峰。除此而外,他还担任了一系列大型体育社团的领导职务,比如1959年到1970年间曾担任东德运动员联盟的副主席,1970年到1974年间任东德体操联盟的副主席等。从1973年开始,艾瓦德正式出任东德体育部部长,接着又被任命为东德奥委会主席,在这两个显赫职位上,他大权独揽,一言九鼎,一手创造了东德体育的辉煌。他为东德的体育事业勤奋工作到1989两德合并。可以说,艾瓦德一生的荣辱都与东德体育的成败相关联,他是东德体育事业自始至终最主要的操盘手和见证人。
东德作为国家消失了,它的国家垄断体育体制也随之终结。在顷刻之间,曼富莱德·艾瓦德从巅峰被抛入谷底,从此开始了他凄凉而孤独的晚年。然而,与许多就此销声匿迹的其他东德权贵不同,艾瓦德的名字并没有就此被橡皮擦去。随着东德体育黑幕的大曝光,各式各样的揭露、抨击文章和揣摩秘闻轶事的消息铺天盖地而来,这使他再度成为举世瞩目的焦点,成为世界体坛丑闻迭出的新闻人物。2000年7月18,曼富莱德·艾瓦德等前东德体育官员因被控“对运动员实行有计划的身体伤害”而在柏林受到审判,最终被法庭认定有罪,被判处22个月的监禁。2002年10月,曼富莱德·艾瓦德因肺炎去世,苟活至76岁。
兴奋剂王国的元凶
曼富莱德·艾瓦德的出现以及他个人的大起大落、毁誉交集,并不是一个偶然现象。应该说,他是冷战政治的一个产物,是前苏联与东欧集团众多同类人物中的一例,只是因为他的“才能”与体育密切相关,更容易在公众面前抛头露面,而且他一手经营的事业如此的“惊天动地”,于是就显得格外引人瞩目,也分外耐人寻味。
众所周知,东德是华约集团中最具战略意义的国家,它处在华约与北约严峻对立的第一线,冷战意识弥漫全国,即使体育也不例外。对于这个在上世纪前半叶两次战败并被分裂为两半之一的国家,体育是一个非同一般的政治符号,它负载着极为光荣而沉重的政治枷锁,东德是世界上少有的将体育写进了宪法的国家之一。二战后,东德实际长时间处于苏联占领之下,冷战格局形成后,东德更受到来自西方的重重压力,特别是西德的虎视眈眈。相比于国土面积、人口数量和综合国力都占据巨大优势的西德,东德处处相形见绌,在国际舞台上形成鲜明的比对。
于是,东德选择以体育来展现强大,这是否是经互会组织的“国际分工”,是否受命于前苏联的指示,这些尚待考证。但东德要建立全新的高水平竞技体育体制的目标是非常明确的,措施也非常得力。为此,东德每年将接近2%的国内生产总值——当时价值近2亿美元的资金投入到体育事业中去。这在当时的世界上是绝无仅有的。除了来自政府的直接投入,许多国有企业和组织都以大量资金支持体育事业,如自由德国工人联盟(FDGB)将自身至少13%的预算贡献给体育事业。曼富莱德·艾瓦德对统一党和国家的意图心知肚明,于是,在贯彻执行这一意图时,他充分地发挥了个人的主动性和创造力。于是,从1961年被任命为东德体育和体操联盟的主席开始,艾瓦德就为构建一个庞大的体育军团而殚精竭虑,不遗余力。
在艾瓦德的主持下,东德通过广泛的外交活动摆脱了与西德共同组团参加奥运会的格局,以独立身份参加。他开始着手培养东德自己的精英运动员,以备战1968年在墨西哥城和格勒诺布尔举行的奥运会。曼富莱德·艾瓦德对于发展高水平竞技体育有自己的一套思路,其目标清楚,原理简单,就是将精力集中到参加人数比较少的项目上,特别是运动技术水平相对滞后、使用违禁药物有可以立竿见影的各类女子项目上,以求在最短时间内取得最多的奖牌。
60年代的世界体坛,服用禁药已经不是新鲜事,而服用禁药的负面影响也已经凸显出来。1960年的罗马夏奥会,丹麦自行车选手詹森就因为服用禁药在比赛中死亡"。而后来公开的东德秘密警察档案也证实,对违禁药物的使用从很早就被东德体育机构所采纳,档案中用“协助方式”一词来对禁药进行了奥威尔主义式的遮掩描述。后来的调查也显示,曼富莱德·艾瓦德接手东德体育伊始,就有计划地建立特殊的药物实验室来研发新型药物,以及研发确保运动员在国际比赛中不被查出服用了禁药的辅助性药物#。从1966年开始,在曼富莱德·艾瓦德的亲自指导下,数百名东德医生与科学家应招加入到一个由政府资助的项目中来,共同研制运动药物。东德解体后,德国细胞生物学家沃纳·弗兰克(Werner Franke)在东德的秘密警察档案中发现了相关的材料,陆续公诸于世,人们将东德此举戏称为“历史上最大型的药物试验”。
1966年的墨西哥城奥运会,东德牛刀小试,取得了9枚金牌、9枚银牌和7枚铜牌,位居奖牌榜的第四名。四年后,1972年的慕尼黑奥运会对于东德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这届奥运会变成了东西两大阵营冷战的擂台。对东德而言,这是一次通过体育成就来展示“优越”并达到政治上打击对方的绝好机会。东德体育军团的确没有辜负众望,获得20枚金牌、23枚银牌和23枚铜牌,紧跟苏、美两个超级大国,位居奖牌榜第三位,而比位居第四的西德多出了包括7枚金牌在内的整整26枚奖牌。从此,东德体育迈入发展的颠峰时期。就在这一年,曼富莱德·艾瓦德荣升东德奥委会主席,成为东德体育王国的“沙皇”。
从1972年到1976年的短短4年间,在艾瓦德的带领下,东德运动员在奥运会上一共获得了92枚金牌、94枚银牌和86枚铜牌,除此以外,还获得了340个世界冠军和263个欧洲冠军。在某些项目上,如女子游泳,东德更是具有所向披靡的绝对优势。1976年蒙特利尔奥运会上的13个女子游泳项目中,东德选手竟取得了11项冠军!当年,人们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竞技场上都能见到东德选手的身影,他们不断地制造着惊喜,创造着意外,令全世界瞠目结舌。东德运动员所特有的蓝色汗衫和消瘦的下巴,更是给人们以深刻的印象,他(她)们为祖国赢得了无比的荣耀,也使自已获得荣誉、地位和金钱,变成高踞于社会之上的贵族。更为重要的是,这批出色的运动员和教练员大大提高了东德的国际声誉,为东德的外交活动提供了有力的帮助,在某种意义上抗衡了西方所设置的冷战壁垒。
东德体育的异军突起很快就引起国际体育界的关注。
上世纪80年代初,西方有学者专门著书来探讨东德高水平竞技体育成功的秘诀,有人认为东德政府对体育的全面支持,特别是为其所投入的巨大物质资源是东德体育迅速崛起的关键。同时也认为,考虑到东德落后的基础设施和较低的人均生活水平,投入如此巨大的财力来创造一些昙花一现的奇迹,则不免过于奢侈和不切实际。而另一方面,一些东德运动员在生理上和外貌上显而易见的不正常也引起大家的侧目而视和窃窃私语。在1976年的蒙特利尔奥运会上,东德的游泳教练曾遭遇他国选手们的置疑:为什么你们的女子游泳运动员如此伟岸雄健、声音如同男子?他的回答是:“她们是来游泳的,不是来唱歌的。”后来的调查证实,女子游泳是东德服用禁药的重灾区。在这次奥运会上,东德曾派出药物专家组驻扎于圣托马斯,随时为运动员提供药物服务。
洗刷不净的罪恶
2000年7月,当曼富莱德·艾瓦德与自己的医疗主任曼富莱德·霍普纳(Manfred Hoppner)一起站在德国法庭的被告席上,面对着坐在原告席上的昔日的东德运动员,他一言不发,听着原告的陈述,默默地等待着最后的判决。他被指控有计划地对超过10000名运动员进行身体伤害,其中很多是青少年。法庭进行了142例的测试取证,证据显示,被引导服用禁药的运动员中,年纪最小的只有11岁,而一个前游泳运动员证实她每天要服用多达30片药物。在1972年到1988年之间,前东德每年给运动员派发了至少300万片合成代谢类固醇,这期间东德总共获得了384枚奥运会奖牌。也就是说,每枚奖牌是靠88000多粒类固醇药片堆出来的。对于青少年服用禁药,曼富莱德·艾瓦德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他曾对教练说:“他们还小,不需要知道所有的事情。曼富莱德·艾瓦德本人当然并不承认法庭的指控,他努力为自已的行为进行辩解和开脱。但是,大量的人证物证,还有被公开的东德秘密警察档案,都说明他是整个体育黑幕的指使者。最令德国人民难以接受的是他的前纳粹党员的身份,这很容易让人将他的所作所为与纳粹在二战中所进行的那些卑鄙的“人体试验”联想到一起。东德体育黑幕的揭发不但完全摧毁了东德体育曾经有过的所有的荣誉和神话,而且给以奥运会为中心的国际体育社会造成了巨大的震动。许多别国的运动员,如英国游泳运动员戴维斯,在得知东德药物事件后,曾与国际奥委会联系,试图取回本应属于自己的金牌。这位1976年400米单人混合泳的银牌得主要求奥委会将金牌得主东德选手派特拉·施奈德的奖牌收回,因为有证据证明施奈德是东德禁药计划的成员之一。令国际奥委会声誉受损的是,当时的国际奥委会主席在对东德运动员使用禁药的一片抗议声中,居然于1985年为包括艾瓦德在内多位东德政要授予奥林匹克勋章,以此来换取东德对参加1988年汉城奥运会的承诺。有人说,是萨翁一生中最为尴尬的时刻之一。
东德体育的“走火入魔”是一个复杂问题,需要认真地进行剖析和检讨。其中有体育体制的原因,还包括官僚体制下一批浅薄的急功近利者的推波助澜,以及在压制和利诱之下运动员们的主动配合,当然也有艾瓦德本人政治品德所起的坏作用。但从根本上说,是东德给体育强加了过多的体育以外的东西,是冷战状态下体育的畸形政治化的结果。当时,这是一个世界上具有共性的问题,冷战双方均在所难免,只是东德在艾瓦德的操控下走向了极端,走向了制度化,走向了光怪陆离的邪恶之路。体育,特别是高水平竞技体育,一旦成为政治的附属品,成为追求某种政治目的的手段时,就必定会走样,甚至会变异成为完全有悖于体育初衷的一个怪胎。东德首席医疗主任曼富莱德·霍普纳曾经这样说过:
“高水平竞技体育与为健康而进行的体育运动是绝对不同的事情,高水平竞技体育在健康体育结束的地方开始”。
从这句非常坦诚的“夫子自道”中不难看出,东德体育管理层为了不断获取虚幻的荣耀和随之而来的实惠,竟这样义无反顾地走进有悖于理性和人性的荒谬境界。此时,体育的本质被阉割了,所谓“高水平竞技体育”实际上已经徒具其表,很难说它还是真正意义上的体育运动。
东德式的体育已经成为历史的陈迹,然而在商品经济高度发达的当今世界,竞技体育依然会受到其它因素的影响,特别是经济因素的干扰,走偏越轨的事情屡有所见,体育依旧存在着被商业化扭曲的可能,而人们还在为保护体育的纯洁神圣而继续努力,忧心忡忡。刚刚落下帏幕不久的雅典奥运会就是一个的例证。现代奥运会在110年后重归故里,而迎接它的却是奥运史上禁药事件和裁判误判事件最为频繁的一次奥运会。至少有24名运动员,其中包括3名金牌获得者被世界反禁药组织查出服用禁药。而以往以“反禁药老大”自居的美国,在过去的一年中却成为世界上被查出运动员服用禁药最多的国家,涉及者更包括男子百米世界纪录保持者蒙哥马利和田径女明星琼斯。我们必须要看到,服用禁药还是难以在短期内彻底根绝的现象,但这毕竟是少数人或少数利益集团的所作所为,他们的人数会越来越少。像东德那样规模化、制度化了的服药行为,毕竟已经被历史所淘汰,永远为人类所耻笑。
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2002年的10月,曼富莱德·艾瓦德,这个几乎荣耀了大半生的老人在凄风苦雨中的丹斯多夫离开了人世,除了少数的儿女亲戚,几乎没有人参加他的葬礼,整个葬礼显得异常冷清而悲凉。
曼富莱德·艾瓦德的一生是曲折的。少年时代接受大日耳曼主义教育的他,在刚刚成年时就被推到二次世界大战的战场上,饱经战火而侥幸生存下来。战争结束后,祖国的分裂和整个民族的痛苦与失落并没有让他消极下来,他积极地投入又一种完全不同以前的斗争生活中,充当东德“体育战线”上的一名战士。在以后的几十年的东西方冷战中,他是东德政权中心里最耀眼的政要人物之一,他的名声比之其他同僚来更为显赫。上世纪90年代初的东欧剧变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也使他成为世界体育史上最富争议和最具神秘感的人物之一。
曼富莱德·艾瓦德的人生无疑具有很大的悲剧性,也具有很强的投机性,有过骄人的业绩,但最终无法逃脱命运对他的戏弄。他的内心世界潜藏着的有悖于人性的纳粹德国的优等人种学说和冷战态势下苏东阵营的政治意识都对他的一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但他更多地表现为一个不以思维见长的实干家,一个干练、狡狯而孜孜不倦的工作狂。他在1995年出版的自传中说:“今天看来,东德的禁药问题比我们这些体育领导者们所知道的要严重得多。有太多的问题是瞒着我们进行的”。其实,大规模研制和服用药品是他的杰作,他洞悉一切细节,然而即使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在坦白忏悔与自欺欺人之间,他仍然选择了后者。
曼富莱德·艾瓦德走了,但是他的遗产却至今影响着国际体育界。在长达30年的时间里,在他的指使下,东德体育机构对众多青少年儿童运动员在身体和心灵上的摧残所造成的后果是难以估量的,德国人民需要用几代人的时间来慢慢淡化这些阴暗丑恶的记忆。国际体育史学界和社会学界对曼富莱德·艾瓦德的研究将继续深入下去,因为作为一个反面教员,他的确有珍贵的研究价值。其研究价值在于他身上集中的矛盾:他是一个如此热衷体育而又戕杀体育灵魂的人,他是一个曾经为祖国荣誉而战、到头来却因之而大大蒙垢的人。
参考文献及注释略
责编:体育史研究所2008级研究生,李杨